吴敏树《柈湖文集》 查昌国校点
侯方域著《燕太子丹论》,论荆轲不当为盗,而丹刺客之计行足以亡秦。其言曰:“秦王一旦死于匹夫之手,国必乱,天下豪杰因以知秦之不足畏,而丹且收合六国西向而亡秦,若沛公之人关也。”①方域文辨而有气,世或韪其论。
余以为失事实,而不稽于理也甚矣。且以史徵之,丹之遣刺客也,固为其私怨而求报秦王也,而岂真痛燕社稷之将亡哉?藉令丹无怨于秦王,必不以秦之将亡燕而欲刺秦王。秦王之遇丹而善丹,且将感念秦王之驩而轻亡燕之祸矣。今直以睚眦刃仇之举,而从以天下后世忿憾暴秦之心,因而誉丹,不已过乎?且丹诚痛燕社稷之亡耶,则当谋所以待秦。彼秦之强非一人之力也。自孝公以至始皇且七世,一君死而一君代,秦之强自若也。籍令秦王卒死于轲之手,秦大臣宗室,必愤焉耻其主之立谈而见害,更置君而复燕仇,以秦之强,而加之以复仇之怒,燕之亡岂后王翦之军哉?
夫秦之威劫天下,岂独以其声哉?固以战胜之实矣。天下之兵亦尝胜秦,而卒为秦败也。故六国不亡秦之威,不极其强,不可得而弱也。揭竿之呼,轵道之降,天道之复,人事之穷尔。今曰:刺秦王死,而天下豪杰乃不畏秦,而丹且号召以入关。则是帝王之功,成于一客一剑之用,岂非儿童之见耶?葢丹之请轲也,曰:“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,则君臣相疑,以其间诸侯得合从,其破秦必矣。”方域之论,因此为说,不知此丹之余论,而非其本计也。
彼其本计欲复一人之仇耳。而轲天下之义勇士也,复私仇不可以干于轲,故诡其辞而假于公义以要轲,必轲之许也。苟轲事成而秦王死,丹之愿固毕矣。其幸而得合一二国之交以拒秦,而少缓须臾之亡,固善;其不能,亦不过辽东之保,衍水之逃匿而已矣,而岂真有破秦之计哉。
方域曰:儒者罪丹以“召釁”,而燕之亡实不存乎轲之刺。“有两人行而遇虎,其一长拜跪乞哀以死;其一奋臂力斗不胜而死,而论者以乞哀为智,以力斗为撄虎之怒。”②应之曰:秦之强若虎,而王政非虎也。丹诚惧秦虎之食燕,率天下悉燕力以斗秦而败死,是斗虎而死者也。而独刺秦王,是无异于伺虎之睡,而欲落其一牙曰:虎其已不能食人者也?故丹之刺秦,虽以存天下,吾不与也,而况其私乎?
然方域之论荆轲曰:“轲勇士而感恩者,设遇严仲子未必不为用。”③吾又以为不然。轲诚深沈好书,不屑私忿,而有不可于天下之气,徒感燕丹之义,而发愤于天下之所共怒,非秦王孰能使刺之耶?曰:秦欺天下旧矣。奚为欲效曹沫之盟?是殆不然。轲事之不成,其以为燕丹解也。且传之者妄与白衣冠以送之,且歌以悲之,其计之死已审矣。
然则轲可无盗乎?曰:奚为其不盗也?轲之行,固盗之术,不得以秦王异。嗟夫!轲知刺秦王之不免为盗者,轲其不行矣哉。
注:①清顺治刻增修本《壮悔堂文集》卷七原文作:“设一旦其万乘之君立死于匹夫之手,国有不内乱乎?天下豪杰,因以知其不足畏,而太子丹者且收合六国之馀烬以西向,而前吾恐嬴氏之亡,不待沛公之入关矣。”
②原文作:“有两人行而遇虎者,其一惶恐拜跪而乞哀以死;其一大呼奋臂斗不胜而死,而论者顾以乞哀为智,以大呼奋臂为狂佻,而撄虎之怒则何其愚且谬也。”
③原文作:“要之其人则英雄而感恩者也,设其遇严仲子未必不为之用也。”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