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敏树《柈湖文集》 查昌国校点
古今学者道秦 汉之际,刘、项氏得失之故,皆曰:项王放弑义帝,负天下大恶;又不居关中而都彭城,失形便;及宰割侯王逞私背公,主天下怨。汉祖乘之,羽遂破灭。以余观之,项氏所以暴强与其终败,皆范增为之也。
项氏世楚将家,秦之灭楚,项燕复立楚斗秦而败死,则项燕者,固楚国至忠之臣也。梁、籍,燕之子孙,苟未能举事则已,举事必从先人之志,报君父之难,决然无他可为者矣。然项梁起兵渡江,未有义声,而但击杀景驹,则其志固不在楚矣。增诚贤者,宜称引大义,晓譬梁、籍,幸能听从,兴复楚国可也,奈何但令立楚后为名号而已哉?夫名者,天下之所最重,未易举废,而在于项氏尤其。何者?楚之亡才十馀岁,其故家遗民,欲复楚者何限?故项氏一呼,楚兵毕集,非独怜怀王,而亦痛项燕之死也。增不知此恉,徒借助民望思谲而用之,以孙冒祖,称谓无稽,义帝之弑,实自于此矣。
而孙心起牧羊儿伍之中,又自英伟,有君人意度,乘项梁败死,辄自收兵柄,用吕臣父子于内,西军独遣沛公,拔宋义为大将,屈羽 增其下,使北救赵。当此之时,微独羽之雄暴忿恨其主,而增岂肯心服哉?其欲杀宋义而夺之军决矣。然宋义留军安阳四十馀日,羽始矫杀之,何也?义之留军非失策也。秦兵方盛,章邯、王离未易卒破,而张耳、陈余尚能守赵,故委赵以敝秦,其本计然也。及是而宋义固进兵不久矣,羽乃强争而矫杀之,因以声震诸侯,鼓士卒而破秦军,必增之谋也。籍非增谋,羽之屠义必遽无以立名,而渡河救赵,时犹未可,而战不亟胜也。故曰:“此增之谋也。”
羽既已破降秦军,将驱而入关,不能拊安降卒,惧其为变而坑之新安。此又宜增所主谋者,何者?羽虽暴恣,至坑杀数十万人,未有不少为迟疑者,非增赞之,羽岂能决哉?而关中之不可都居以此矣。于是天下威权既皆尽在于羽,将以谓天下莫难我也。而楚后之立者,至此可以无事,遂乃剖裂宇内,专对侯王,放弑义帝,而自为“霸王”。葢增所为羽主画者,于此粗就,而项氏之亡形成矣。
且夫天之亡秦,当时人皆知之,至六国之不复,则未可知也。天下豪杰叛秦者,皆争立六国,虽汉高之起,亦资楚而集焉。假令楚帝尚存,汉高欲为帝王固未可也,况项氏 楚之世臣?羽亲燕之子孙,而乃倍君忘亲,欺国人,隳家声,而欲为帝王岂可哉?增始说项梁而尤陈涉,陈涉 楚之鄙人耳,增犹以其不立楚致败。及见羽擅事,形势在已,遂肆然变天下之大局而不疑,不知其乃为他人便事而已之颠倒取败,且什百于陈王也。
或谓羽且无废义帝,而挟以令天下,天下大定乃徐取之,如后世篡者之为,羽奚为不出此?曰:增计之熟矣。羽擅事日浅,其人之亲信者稀,而山东诸侯之叛者,又可逆知也。设令义帝居中,而羽用兵于外,其势必危。故速决如此,此非增之谋而谁谋耶?高帝曰“项王有一亚父不能用”,此自谓鸿门一事耳。鸿门之不杀高帝,乃羽之善,而增之见小也。至王高帝 汉中,计久闭之,毋令得驰聘交诸侯而摇动天下,又增之所为奇计者,而《史》称“恶负约”、“巴、蜀亦关中地”者,谬辞也。义帝可弑而恶负约哉?凡增之所为羽谋者,类皆诡秘如是。
葢增者从横之流,不达大谊,果不可以谋人家国。虽微汉高定天下者,非羽也。吾故具论其本末,明项氏所以亡灭者,皆增之由。而又惜项氏以忠臣子孙,而妄欲为帝王之事也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