舜避南河论上
吴敏树《柈湖文集》 查昌国校点
春秋国君即位,踰年改元,天子亦然。尧崩之后,其次年即宜为舜在位之元年。舜之避尧之子不即,在尧崩之后而待三年丧毕,何也?踰年即位,周礼也。三年丧毕即位,殷以前之礼也。子张问高宗“三年不言”。孔子曰:“何必高宗,古之人皆然。君薨,百官总已以听于冢宰,三年。”是尧丧未毕以前,舜以冢宰仍前摄,固不得避,而亦不必避也。孟子言舜、禹、益之避,皆在三年丧毕之后,即可征其传之信矣。
避之事自舜始行之,而禹、益皆踵之,以舜之处此为尽矣。其必避之何也?传子法之常也,自尧以前行之,天下之所习而安也。惟尧以其子之不贤,而天下洪水之忧,方大求得圣人如舜;而舜有大功于天下,天下皆诚心归服。尧之授舜固已与天下明共授之,而不使舜之得以辞让矣。天下之归舜直与归尧之子无异,亦不虑其复有让矣。而舜则以尧实有其天下,已受天下于尧,实易姓也。易姓必改号更代,以自明其先人非嗣尧者也。故虽不得竟辞于尧,而犹欲让焉。以为天下之大患已久除,生民且安,众贤人皆在于朝,而尧泽之深在人者,人固不能忘也。苟吾去,而天下幸复宗尧之子,尧之子虽不贤,或犹可持之以不败也。然则舜胡不与天下诸侯共立尧之子而事之,而胡避为?曰:此非舜之所能强也。尧故以其子之不贤而舍之矣,而己强立之,苟天下莫归而且乱,非尧所以忧天下之心;若立之,而己犹代执其政,则非朱之傲者之所能安也,故莫如避之。
且夫天下之所趋而不敢违者,权势之在也。舜之相尧而制天下久矣,虽舜不倚权势以制天下,而天下之权势实在于舜。舜之心以为天下之欲归己,己非有以致之,直以尧之以其权与势授之己,天下向望之耳。去其权与势,则天下将无所附,又无所畏,奚为而不吾舍?权势之在,后世乱贼之徒,所不能以一日不急操持之,而舜乃超然远引而去之。避尧之子,实避天下也,而终不得避,乃之中国而践焉。而又必去其旧都,别都以处,而以尧之子为上宾,终不敢居尧之宫而逼其子也。
余尝窃疑舜、禹禅代而皆迁其都,何必烦劳更易如是?今乃知其迫于天下而礼让之至于此极也。故曰:“巍巍乎,舜、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!”
舜避南河论中
孟子论尧以天下与舜,葢感燕 哙之事而发也。燕之乱出于子哙之妄与,而成于子之之妄受。燕,侯国也,以其世守,非子哙所能与人。而尧独何能以天下与舜乎?尧非能以天下与舜也,天为之也。
尧之忧天下而求巽位,尧已老矣,而时之方难,子之不肖,圣人之意固有动于天者。方其咨四岳,而求为天下得人也,且先以命岳,而后命之举。及岳举舜而帝固已先知其人,且遂降女观刑,从之以九男,若即欲一朝畀之者。“天之历数在尔躬”,圣人心与天通,有不可以常情测者,然是难与人共明之也。而尧之竟与,舜之竟受,则有显见于天。而天之可显见者,仍实征之在民。
葢舜之终有天下,以大功在民,而朝觐讼狱讴歌之归,是真尧之所不能与也。不然,则尧虽与之,而舜固不受之矣。虽然世之非尧,而慕尧妄以与人如燕 哙者,葢仅有之也。独惧夫专柄之臣,求为舜之受禅,如莽、操者,欺天下而不顾,且将托之于天。孟子葢逆虑及之,故详言舜之避天下之归以信,其为天非是,则犹无以见其果与篡者之异也。
鸣呼,周公居东之避,亦舜之志也。周公以流言之故,有疑于天下,必避之,而心始白舜以禅受之,故有疑于一已必避之,而心始安。避之一道,乱贼之所必不能假也。而或且疑舜、禹、益之避事,实为未必然,不知此乃为圣人之尽也。
舜避南河论下
古今祸乱之作,常由于不信圣人而妄称天命,以为天下果可以诈力取也。及其得之,孰谓非天命者?曹操之言曰:“使天命在吾,吾为周文王矣。”而丕之篡汉亦曰:“舜、禹之事,吾知之矣。”此其悖谬之言,学者固能辨之,而其为天命与否,则犹无以决正之也。请试论之。
孟子曰:“莫之为而为者,天也;莫之致而至者,命也。”《中庸》言舜之受命,以为“栽者培之,倾者覆之”。葢凡物之生成,皆各有其自至者,天实因之。人之盛者,至于受天命为天子,极矣。以其盛之极,故非人之所敢求,亦非人之所易堪也。要之,其自至者,斯天命已矣。而天亦终厚之,使之久享其盛,命之则未易以改焉矣。
观舜之有天下,其始不以受之为乐,其后又以让之为安,诚无意于天之命者。而有虞之祀延于百世,圣帝之号与天地无极,岂非盛与?三代之王,无论揖让征诛,一皆听命于天,而有天下皆数百岁,子孙受禄者千亿,真可谓天命者哉。至如莽之篡也,饰诈取名,造作符命,而及身诛夷。操能立功平乱,覩汉之衰,规取大物,自谓舜、禹、文王之事,而后嗣早殒,篡者乘之,得报弥酤。其后乱贼相寻,卒皆亡灭其宗,徒载其辱名于世耳。若是者,其得之为福祥耶?祸殃耶?天其佑之,抑罚之耶?
夫人之衣食生养,世皆谓之禄命,亦天命也。然有力本务而得者,有工计算而得者,亦有剽夺而得者。剽夺而得,其败不久,莽、操是也。至于席祖父之遗资则易矣,此继世与匹夫之辨也。匹夫而有天下非实有,天命不可有也。三代而下,若汉、唐、宋、明之初,道不足称,而生民之功有可言。惟宋 祖 陈桥之事,亦出逆取,而无莽、操辈之虐,其后能削平四方而不嗜杀,故天亦与之。孟子、《中庸》之言犹信。
夫惟圣人宜有天下,亦惟圣人能不有天下。自周亡而帝王之道息,天亦降以求之。而孔子以圣人终穷,遂以师治,万世宗庙之飨,子孙之保,且有逾于帝王者,天其果无意乎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