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文之道,神为主,气辅之。曹子桓、苏子由论文,以气为主,是矣。然气随神转,神浑则气灏,神远则气逸,神伟则气高,神变则气奇,神深则气静,故神为气之主。至专以理为主,则未尽其妙。盖人不穷理读书,则出词鄙倍空疏。人无经济,则言虽累牍,不适于用。故义理、书卷、经济者,行文之实,若行文自另是一事。譬如大匠操斤,无土木材料,纵有成风尽垩手段,何处设施?然有土木材料,而不善设施者甚多,终不可为大匠。故文人者,大匠也。神气音节者,匠人之能事也;义理、书卷、经济者,匠人之材料也。 神者,文家之宝。文章最要气盛,然无神以主之,则气无所附,荡乎不知其所归也。神者气之主,气者神之用。神只是气之精处。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,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,则死法而已。要在自家于读时微会之。李翰云:“文章如千军万马;风恬雨霁,寂无人声。”此语最形容得气好。论气不论势,文法总不备。 文章最要节奏;譬之管弦繁奏中,必有希声窈渺处。 神气者,文之最精处也;音节者,文之稍粗处也;字句者,文之最粗处也。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,则文之能事尽矣。盖音节者,神气之迹也;字句者,音节之矩也。神气不可见,于音节见之;音节无可准,以字句准之。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,音节下则神气必下,故音节为神气之迹。一句之中,或多一字,或少一字;一字之中,或用平声,或用仄声;同一平字仄字,或用阴平、阳平、上声、去声、人声,则音节迥异,故字句为音节之矩。积字成句,积句成章,积章成篇,合而读之,音节见矣;歌而咏之,神气出矣。 文贵奇,所谓“珍爱者必非常物”。然有奇在字句者,有奇在意思者,有奇在笔者,有奇在丘壑者,有奇在气者,有奇在神者。字句之奇,不足为奇;气奇则真奇矣;神奇则古来亦不多见。次第虽如此,然字句亦不可不奇,自是文家能事。扬子《太玄》、《法言》,昌黎甚好之,故昌黎文奇。奇气最难识,大约忽起忽落,其来无端,其去无迹。读古人文,于起灭转接之间,觉有不可测识处,便是奇气。奇,正与平相对。气虽盛大,一片行去,不可谓奇。奇者,于一气行走之中,时时提起。太史公《伯夷传》可谓神奇。 文贵简。凡文,笔老则简,意真则简,辞切则简,理当则简,味淡则简,气蕴则简,品贵则简,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。故简为文章尽境。程子云:“立言贵含蓄意思,勿使无德者眩,知德者厌。”此语最有味。 文贵变。《易》曰:“虎变文炳,豹变文蔚。”又曰:“物相杂,故曰文。”故文者,变之谓也。一集之中篇篇变,一篇之中段段变,一段之中句句变,神变、气变、境变、音节变、字句变,惟昌黎能之。 文法有平有奇,须是兼备,乃尽文人之能事。上古文字初开,实字多,虚字少。典谟训诰,何等简奥,然文法自是未备。至孔子之时,虚字详备,作者神态毕出。《左氏》情韵并美,文采照耀。至先秦战国,更加疏纵。汉人敛之,稍归劲质,惟子长集其大成。唐人宗汉,多峭硬。宋人宗秦,得其疏纵,而失其厚茂,气味亦少薄矣。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,何可节损?然枝蔓软弱,少古人厚重之气,自是后人文渐薄处。史迁句法似赘拙,而实古厚可爱。 理不可以直指也,故即物以明理;情不可以显言也,故即事以寓情。即物以明理,《庄子》之文也;即事以寓情,《史记》之文也。 凡行文多寡短长,抑扬高下,无一定之律,而有一定之妙,可以意会,而不可以言传。学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,求音节而得之于字句,则思过半矣。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,便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,一吞一吐,皆由彼而不由我。烂熟后,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,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,合我喉吻者,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,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。
[导读] 这是一篇文论,也是桐城派作家早期文论的扛鼎之作。 桐城派的散文理论,滥觞于戴名世,正式提出的是方苞。方苞倡导的“义法”说虽称之为桐城派文论的核心,但其中对散文写作理论的具体阐述并不多,对散文的艺术美几乎没有涉及,因此亟须补充与发展。刘大?作为方苞的得意门生,在《论文偶记》中对散文写作的艺术表现问题作了深入细致的探讨,突出地提出了“神气”之说。 《论文偶记》开篇即提出:“行文之道,神为主,气辅之”,“神浑则气灏,神远则气逸,神伟则气高,神变则气奇,神深则气静,故神为气之”。这里所谓的“神”即精神,也就是作家的心胸气质在文章中的自然流露,“气”则指符合于作家的个性气质且洋溢于文章的字里行间的气势。气势之不同决定于神,“无神以主之,则气无所附”。神气统一,就形成散文的艺术境界以及各种不同的风格特征。 神气之说,古代的文章家早已有过许多论述,如曹丕、韩愈、苏辙等,但都过于抽象且玄虚,而刘大槐则将其具体化。他在文中提出:“神气不可见,于音节见之;音节无可准,以字句准之。”认为神气主要应从音节中去体现,而音节又是以字句为准则的。由推敲字句而使音节流畅,由音节流畅而使神气显现。本文的前五节文字,其要旨就在于讲清这些道理。另外在这一部分中,突出强调了“神”的作用,认为神是“气之精处”,这实际上就是强调了作家的气质修养对文章的决定性作用---这也是刘大魁的神气说超出了前人的地方。 文章的后一部分,强调了散文创作要贵奇、贵简、贵变,这实际上已涉及到了散文的艺术美的创造问题。所谓“奇”即作家要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和创作个性。作者强调指出:真正的奇在神气而不在字句,并引史迁的《伯夷传》为范例。所谓“简”即简练含蓄,言有尽而意无穷,并以简练含蓄为文章的最高境界。所谓“变”指文章应富于变化,引人入胜。在这方面,作者指出韩愈堪称高手。 刘大?在这篇文论中提出的这些精辟独到的见解,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散文创作、学习、欣赏的有效途径,其理论价值和意义无疑是非常深远的。同时这篇文章本身也是他对自己理论的绝好的实践之作。文章不仅说理严密透彻,丝丝入扣,有一种强大的逻辑力量,而且读来琅琅上口,宇里行间洋溢着一种雄深磅礴的气势,体现出一种抑扬顿挫的节奏感和音乐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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