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裕釗《濂亭文集》 汪長林點校
世皆譏司馬相如《封禪文》以爲從諛,余以謂不然。
相如之爲此,正以諷武帝之封禪耳。其書亡慮皆詭激儻蕩之辭,以譎諷封禪之矯誣。其篇首謂“罔若淑而不昌,疇逆失而能存”,陳義廩廩,而末乃歸之“湯、武至尊嚴,不失肅祗;舜在假典,顧省闕遺”,可以知其恉已。稱述大漢之德,而以爲度越成周,人之觀之以爲誠然邪?抑亦使人悟其不然者邪?且爲諛者,以求寵利也。求寵利不及身上之而俟之旣死邪?旣死而出其書者,沒而不忘忠諫。又其刺譏深,至懼武帝知而怒之,而以是獲罪也,而世乃以爲徒諛甚者,以爲類俳,何其謬論者歟?
且相如非弟詞人已也。蓋太史公甚重之,故於其書有取焉,以其與己志有同焉云爾。相如之事武帝,惟建開西夷、卭筰、冉駹、置郡爲可譏。史公書固明箸之,未嘗爲之諱也。其《難蜀父老》、《諭巴蜀檄》,雖爲人主文過,而亦寓諷諭之意。若其他則皆忠諫之詞也。《諫獵書》其詞顯,人莫不知之,它所爲詞賦,其詞隱,故鮮知者,其實一而已。《子虛》、《上林》以警荒淫,《大人》以譏求仙,《哀二世》稱古以感今也,《長門》傷夫婦之道苦也。其序亦相如所自爲,皆詭辭,非實事也。
《封禪文》,則以諫封禪也。言之重焉,辭之複焉,懇懇也。若是,太史公故亟稱之,以謂“與《詩》之風諫無異”者也。且太史公、韓退之之智出於後之人也遠矣,太史公以比之《詩》大小《雅》,而韓退之推以爲“豪傑之士”而躋之屈原、孟軻之列。相如誠從諛者,而二子言之若是哉?豈非以其恉遠,其辭文,實足以上嗣《風》《雅》,而庶幾乎家父、凡伯之流者哉?
自王迹熄而詩亡,《離騷》作而文辭之士興。洎於有漢風流,衍溢作者彌眾,然其詞皆原於三百篇之遺,其用意皆至深遠難識,無苟爲之者也。以其難識,世乃徒觀其外而議之耳。往余嘗論《楚辭·招魂》爲屈子哀楚懷王而慟頃襄,《高唐》、《神女》以思屈子,《登徒子好色賦》並爲己之不遇而作,枚乗《七發》、淮南《小山》《招隱士》,皆以諫呉王、淮南之毋反。閒以語人,或信或否。 烏乎!乆矣。夫士鹵莽於書,而好學深思者之難其人非一世也。莊周、荀卿、屈原、宋玉、賈誼、枚乘、司馬遷、相如、楊雄之書,由周漢以來至於今,且數千嵗,而罕有知其意者,况其爲周、孔者哉!
|